鹤秋

最近搞排球。

【鷇梦】若为平生

沙入魂思,琴觅游人。

 

四下茫茫,云烟如海,只见桐木桌椅后有一白衣儒者,身外无他物,唯一张绿绮,指动惊风,沧海云水间只闻音律,弦上古调与昔年无异,依然豁达澄明,是梅花三弄,鸥鹭忘机。

 

倏然满地流水似的沙仿若受到某种牵引,飞升至半空凝作一个极模糊的轮廓,便好似风捉住了柳絮,拼织成白纱袖摆、明黄衣襟,再是银发胜雪,最后往微蹙的眉宇间印下太极,待道者的足尖踏上实地的一刻,琴声戛然而止。

 

三余无梦生抬头看向来者,眉宇间辨不出悲喜,而来者睁开眼望见他时,也并不十分惊讶。

 

“此为何处?”

 

“归处。”

 

“身死魂灭,不存于天地,何来归处?”

 

三余无梦生眉峰一挑:“三千世界,芥子纳须弥,你不正在一芥子中么?”

 

对方不为所动:“那吾又该如何判断,这里是虚是实,是心魔,还是囚笼?”

 

“欸,如此说来,是不信你之所见,还是不信吾之存在?”三余无梦生信手一拨琴弦,音色瞬时沉如金戈,在旷达寰宇间震荡开无形的风波,“又或者,正因出现在这里的是吾,让你犹疑了。”

 

鷇音子默然无语,一抹流沙自他的指缝中落下,带着荧荧微光,无声地沉进雾气里,再寻不得踪迹。

 

他仰头看去,穹窿之上不见天日,连颗星子也无。上一眼犹是人间春花烂漫、白日昭昭,如今落入这片冷夜之中,却教人心安。按理说,他这一魂受天火之刑,应当彻底湮灭,化作尘埃融入山川日月,就此失落了。

 

足下流沙似地上星河,望不见源头,淌过琴者的衣摆,又漂向无尽的远方。兴许他散在各处的灵识便是这样溯游而来,汇集一处,天底下拥有如此能为者不多。

 

就这么憋了半晌,满脑子的混乱思绪逐渐冷却,抽丝剥茧余下一个最简单明了的答案,于是鷇音子长呼一口气,他那红尘莫近的疏冷也随之粉碎,轻飘飘地与云烟一同散去了。

 

“许久不见了,三余无梦生。”

 

他看见那人搭在琴弦上的手一抖,突然没来由地心软,叹息着正欲再往前几步,便见儒生执扇起身,负手背过身去,生硬地划开界限。

 

“你先前问这里是何处,想来应当已经察觉,这并非是你吾原生之所在。”缓缓摇着羽扇,三余无梦生看起来毫无寒暄叙旧的意思,另起话题,“你这一魂虽借由他人灵能重塑,却依旧异常虚弱,即便看起来回归本源,也极有可能再度失散。”

 

此话不假。

 

鷇音子如今的魂元只能堪堪维持住形貌,半点功体都没剩下,随便一道罡风,就能把他再度撕裂。

 

三余无梦生继续道:“故而吾来此,一是借由你吾同源,能够加强牵系,助你固魂;二则,为你保驾护航,安然回归本体。”

 

他特意地咬重了保驾护航几字,又偏过头睨了一眼鷇音子,挥挥羽扇,便要隐去琴案:“既然如今魂魄已经稳定,便一同回去罢,莫要让人久等。”

 

“且慢。”鷇音子纵然功体尽失,身法却还迅捷,三两步便轻而易举突破了三余无梦生那层别扭的防线,牢牢攥住他的手腕,“既然已无危险,何必着急?”

 

距离拉近了,脆弱的魂魄没有体温,相贴的皮肤都是极凉的,然而靠着这冰冷的触碰,仿佛就能弥补所有的误解,弥补那些错过的光阴与长久的等候。

 

三余无梦生身形一僵,有什么东西登时崩碎。

 

指掌收紧,鷇音子执拗地盯着那张清秀的侧脸,他有许多话想说,逆海崇帆,尘世暗夜,人间的无尽啼哭,罗浮山上的隐世高人踏入红尘,便从此舍了一身清净,终于跟随着前人脚步四处奔走,再无闲暇。他想问无梦生,当初是否正因如此,才不愿分出丁点信任予自己,怜苍生所见,悲天下战火,莲子心苦到了极致,连这点对自我宽容的余地都没有了。

 

又似乎都不必说,素还真能透过他看到的东西,三余无梦生也必然知晓。

 

于是鷇音子顿了顿,只是道:“你在此等吾,只有这些话要说吗?”

 

原来时间翻覆一遭,他们还是不能将心声言尽。

 

那双圈蓝红眸看了过来,这样的颜色本该尽带杀意,偏偏在三余无梦生脸上就好似嵌了晚霞,裁下太阳最后的余晖,鷇音子的指尖点上他的眼角时,也小心翼翼地捧住了新生后的第一缕温热。

 

舌灿莲花的儒者难得体会到什么叫卡壳,往日里字字珠玑全都变成了石子儿,需要用肺腑磨去棱角,才能将最柔软温润的词语道出。

 

三余无梦生一歪头,贴着鷇音子宽厚的掌心,眨了眨眼缓缓开口:“……你差些失约了。”

 

约定又从何来呢?四智武童在回转时间城前,他们只说了诛灭圣魔元史,这是无可推卸的责任,也是他们诞生的天命,鷇音子做得圆满又漂亮,简直可称楷模了。

 

“抱歉。”鷇音子却答得诚恳,应下了这一桩本不存在的约定,“这已是最好的方法。”

 

临别时的寥寥数语,是任务交托,亦藏着无法直言的关切。四智武童不能开口,鷇音子无需他挑明,两人在光阴的间隙里留下一个匆忙的交点,便迈向各自的终局。

 

“吾知晓,换做是吾或天踦爵,结果也是同样。”三余无梦生轻声道。

 

在日晷轮转的吱呀声里,时间悄然流逝。他与天踦爵论法,问何必固执,天踦爵不答,他便也装作毫不在意,好似这样就能安抚住暗流汹涌的心。直至察觉缺失的一魂归来,从本体那里了解始末,他才恍然意识到,自己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许久,并非不执著,只是惦念了太久,融进骨髓之中,早已无法割舍了。

 

等什么呢,等亲口说一句认可,还是平淡地贺一声,欢迎回来?

 

他留不住非马梦衢的柳,挽不回崩毁的天佛原乡,也拉不住行刑台上负罪赴死的阕声云舵,这世间无奈太多,纵然是素还真,又何尝不是怀抱无数遗憾继续前行。现在他的旅程结束了,步伐停下了,才终于有时间慢慢思索人世一遭的百态冷暖。

 

“久候了。”鷇音子低头,将吻落在无梦生的眉心,既轻且柔,唇瓣也是微凉的,但已足够了,“今后的路,你吾不必再独行。”

 

当日他目送四智武童骑着孔明车离去,孩童身形本就娇小,离开罗浮山地界不出几里,就被层层密林掩去了踪迹。山巅寒风凛冽,捎来远方诸佛的呢喃与血气,洗不去苦境的沉疴,也带不走扩散的魔氛,他的另一半却说,在这样的风中听见了大道之声。

 

于是当他赤足踩上刀梯,任锐利的刀锋割裂皮肤,踏着鲜血一步步向“天”而行时,耳边也传来呼啸的风声,隐隐捎带着秦假仙的喊叫声与台下千万信徒的欢呼与鼓舞。他被捧作神明的眷宠,带来短暂光辉的恩使,心里却无端忆起在他诞生初刻,三余无梦生登上殊离山,内心所阅的无数过往憾恨。

 

肉身之苦,心神所累,难道不是一般的痛?而他听着风声,心中竟也是一片宁静,天谕一掌让他跌落数尺,却依然挡不住他最后将所谓的神明从天顶上拉下。

 

大道五十,天衍四九,人循其一。最后留下的天机本该是无可转圜的死棋,然而飘飘荡荡,他还是落回了故土。

 

三余无梦生低笑起来。

 

“今后的路亦不属于我们了。”他道,稍稍仰起头,鼻尖相触、呼吸交融,“回去罢。”

 

鷇音子点头,无梦生便拉着他的手,往流沙与云烟的更深处走去,仿若乘着鹤翼,又好似莲泛水波,只留下缥缈的一道影,瞬时化作虚无。

 

至二人气息彻底消散,芥子也如泡沫一般,破碎了。

 

悠悠空尘,忽忽海沤。身在世外,与子同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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